瓷窑随想
2025年09月03日
字数:2,028
版次:04
张存学
八月,几场雨下过之后,荒芜的山野有了一点生气,但太阳依旧恣肆。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们走进了小川瓷窑遗迹。远远望去,除了一座道观或者庙宇之类的建筑孤独地立于山脚下外,整个川道中就剩下一片荒垣废墟向远处延伸。我们此行寻访的烧窑就这样兀自矗立在川道中,好像在守护这个地方瓷窑最后的荣耀和尊严。当我们走进瓷窑,阳光透过窑口从顶部倾泻而下,遍地的瓷片熠熠生辉,它们似乎不甘于被埋没的命运,努力从废墟中绽出身子,以反射阳光的姿态让过往者惊叹于曾经辉煌的存在。
它们的存在是破碎的存在,以破碎之躯证明着瓷器的历史。破碎者留在了这里,完好者从这里走出,走向遥远的地方。
历史在此地似乎寥落了下来。走在这沟中,两面的山寂静耸立,远没于川中的路也绝无喧腾的气象。但在这样的遗迹中,有一处被山水冲刷开的厚达十米的瓷片堆积的断面,这是令人震惊的断面,层层叠叠的瓷片绝非一时所积。据同行的行家说,这些瓷片最早的已经有数百年了,数百年来,一层又一层的瓷片叠加着,一直叠加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从这些层层叠加的瓷片中可以想象出当年绵延不断的烧窑烟火辉煌于这道川中。知情者告诉我们,当年,此地繁荣时曾有几千人生活劳作在这里,川中道路上车马喧腾,夜晚时灯火映天。而从这里烧制出的陶瓷被运往四面八方,最远处被运到宁夏、内蒙、新疆和陕北,可以说,以此地为中心的陶瓷业曾是中国西北最大的陶瓷制作中心。之后,制作陶瓷的工厂建于别处,此地便寥落了下来。
从地上不经意捡起的一块瓷片很可能是元代的,也可能是清代的。一块碎瓷片在这山野中存在了一百多年或者数百年,时光流逝、草木枯荣,但它始终与天地共在,并以此延续着人类文明的脉络。因此,从一块瓷片上溯至它成为瓷器的过程中可以想象人的劳作,人们发现了这里能用来烧制瓷器的土,发现了煤,发现了水,人们选择了这里,在这荒芜之地上筑起烧窑。然后,人们在制坯过程中巧妙运用双手,在烧窑里挥汗如雨,在瓷器出窑后喜形于色。从烧制粗瓷到烧制细瓷,再从粗瓷和细瓷并举,这里的瓷器走向了广袤的农村和城镇,走向了整个西北。
一块瓷片不仅可以还原烧瓷者的历史,还可以牵出人的生活。哪里有瓷片,哪里就有人生活过。
中国是瓷器的国度。在中国几乎所有的地方都会有瓷器存在,它们或者是保存完好的器具,或者是已经破碎成瓷片。三千多年前,中国就开始了瓷器的烧制。在以后的岁月里,中国的瓷器走向了世界,中国在英语中也成为瓷的发音。单就遥远的非洲,中国瓷器在几百年前就大量到达。在今天的肯尼亚,当海水退去时,一些海岸边会露出中国瓷器的碎片。甚至,这里靠海边的一个村子还被称为“中国村”,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因为这个村子曾经是中国人生活过的地方,这些中国人很可能是随运瓷器的船只到达的,船只倾覆了,他们无法回去,只好定居在这里。然后,他们娶当地人为妻,并融入了非洲人的生活中。在“中国村”里,如今还有一户姓谢的中国人后裔,这户人家至今还保存着一个中国瓷碗,它是这个家中的先辈留下来的,它也是中国人在此地生活的证明。
我的老家在靖远县,我在那里曾生活过七年多时间。在老家,每天的生活都离不开瓷器和陶器,而这些瓷器和陶器都来自平川的瓷窑。做糁饭用的砂锅,吃饭用的瓷碗。瓷碗是蓝边的碗,家家的碗都是一样的。遇到村上人家过红白事,一摞摞的蓝边瓷碗用来招待一拨又一拨的客人。甚至靖远人过年做菜也是论碗的,十一碗,或者十三碗。十几碗的荤素菜摆满一桌,过年的滋味就出来了。平日的生活中,盛水、盛米、盛面用的是粗瓷缸,冬天腌菜用的是粗瓷缸,做酱油、做醋、腌肉用的是粗瓷缸,过年蒸得像山一样多的花馍也是盛在粗瓷缸中的。除了以上的瓷器,厨房里还有各种各样的瓷盆,还有平日里喝水用的大多是搪瓷缸子。但客人来时,招待客人喝水喝茶的都是瓷杯,瓷杯还是贴花的。这样的瓷杯一般都是细瓷的,是轻易不拿出来用的。最有意思的是村里的老人几乎个个都用小炉子熬罐罐茶,茶熬好后将浓得像墨汁一样的茶汁倒入一个小小的瓷盅中,然后很享受地滋滋喝下去。这样喝茶的茶盅比酒杯大一些,但都非常精致,精致的瓷盅,盛着的是一个农人一天的精气神。
在农村,一个家中,瓷器是最常用也是最实用的器物,而这些瓷器大都是随着“缸换粮食了”或“碗换粮食了”的吆喝声中而来的。贩子每年都会用马车或者驴车运来各种瓷器和陶器,穿梭于庄子之间,在一声声吆喝声中,庄户们与贩子实现了物物交换,各取所需。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靖远上初中时就在学校的组织下参观过平川的靖远陶瓷厂。我每天都在使用瓷器,但是对于制瓷工艺却是闻所未闻。进了陶瓷厂,我认真看着车间里制作陶瓷的每一个过程,制坯工人手捧泥团,陶轮飞转间,泥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魔术般地蜕变成一件完美的坯体;而用模具压出的各种坯子又显现着泥土的本色,这些坯子经过上釉、贴花、烧制后才成为真正的瓷器。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了瓷器之美。
远山寂寥,沟壑静默。在小川瓷窑遗迹,我和同行者们流连其间,在思绪万千中追怀从这里开始走向远方的瓷器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