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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一个本不敢作的序
2025年08月27日
字数:2,999
版次:04

马步升


  中医是祖国传统医学瑰宝,也是中华民族贡献给人类文明的重要财富,无论懂不懂中医,从一个逻辑关系中就可看出中医的伟大:中国从古到今,一直是世界人口大国,如果没有中医作为主要的健康保障,那是不可想象的。
  在我这个仅读过几部中医典籍的外行看来,中医不仅是医学,也是哲学、文学、社会学,以及心理学。它的价值指向,不仅要保障人的现实生命,同时,也在着力探索人活着的意义,回答人为什么活着,怎样活得更好,在自己活着和活得更好的同时,如何帮助他人活着和活得更好。因此,中医的这种同情心和同理心,使得中医在医学技术本身之外,也在时时刻刻体现着人本主义的情怀,始终高扬着生命至上的温暖旗帜。
  无论是不是中医的从业者,也无论懂不懂中医,中医不仅深嵌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灵魂中,也在具体的烟火人生中,获得了水乳交融般的渗透。比如说,中国传统文人,从读书开始,就持守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济世哲学,大有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入世态度。也许正因为这样,中国传统读书人或士大夫,或普遍,或大多数,或许多人,都多少懂得一些中医,他们也为中医文化的传承和普及,起到了不可替代的独特贡献。又比如说,即便是不懂中医的普通人,在生活实践中,都被注入了些许“医食同源”的理念,哪怕是在缺医少药和生活艰难时期,也注意利用有限的生存条件,尽最大可能地做着为身体健康保驾护航的努力。多种因素的培育、影响、熏陶和烘托,为我们营造了一个灿烂辉煌的文化景观;中医与文化一脉,医学与生活齐飞。
  近读名医李顺保先生编著的《药名诗词趣文和神智体诗合集》一书,不仅让我感到眼前一亮,也对中医文化,以及我所从事的文学工作,有了别开生面的认识。关于中医与文学的亲密关系,先前并不陌生,但只是知道大概,并且认为,文学家即便在自己的作品中涉及到中医,那也是文学为体、中医为用的权宜,中医只是作品的介体,而非本体,即便是《红楼梦》,作品里出现了那么多药方和食谱,但仍然不会改变文学作品的主体功能,人们阅读欣赏这部作品,主旨在于向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致敬,而绝不是为了学医或学厨。可是,我们必须承认,正是有了这些非文学的社会元素的加入和加持,才为这部作品开辟了更为宏阔,也更为丰赡的文化场景和艺术空间。《红楼梦》如此,别的文学作品亦可作如是观。
  比如,将中药名嵌入具体的文学作品中,不仅仅是为具体的文学作品添加了独特的材料元素,也同时开拓了文学的表现空间,尤其在承载作者人生志趣和抱负方面,有了相关中药名的加盟,更显得机智、深邃和有趣。在李顺保先生的这部书中,我们会发现很多如雷贯耳或耳熟能详的名字,其中包括文学家、医学家、政治家,以及各行各业的社会知名人士。以各自所处朝代为序,他们是:沈约、萧纲、萧绎、张藉、权德舆、李翱、皮日休、陆龟蒙、苏轼、辛弃疾、黄庭坚、陆游、杨慎、高拱、杨一清、祝枝山、吴承恩、褚人获、傅青主、冯梦龙、尤侗等等,当然也少不了医学大师张仲景、李时珍等人的身影。
  而以药名入诗的始作俑者,至少是爱好者或推动者,正好是南朝梁代的两个皇帝:梁简文帝萧纲和梁简元帝萧绎。他们的皇帝当得不怎么样,在文学上,也很难说有多么大的成就,但在药名入诗这方面,至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许,正是他们的此种写作创意和实践,也提醒和启发了后世文人。
  专业的事情,不用怀疑,真的必须需要专业的人士去做,浸淫古代文化几十年,对上述提到的作家作品,有的算得上了解,有的还堪称喜欢并熟悉,但因为自己对中医懵懵懂懂,只顾欣赏了作品的艺术魅力,对于入诗的药名,以及药名对作品本身的支持和提升功能,却处在恍兮惚兮依稀仿佛状态,经过李顺保先生的此番提点,方才有所憬悟。比如这首《满庭芳·静夜思》,传说为辛弃疾所作,写作背景是,新婚不久的他,便奔赴抗金战场,因思念妻子,而以此作相赠。词如下:
  云母屏开,珍珠帘闭,防风吹散沉香,离情抑郁,金缕织硫磺。柏影桂枝交映,从容起,弄水银堂。惊过半夏,凉透薄荷裳。
  一钩藤上月,寻常山夜,梦宿沙场。早已轻粉黛,独活空房。欲续断弦,未得,乌头白,最苦参商,当归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黄。
  权威版本《稼轩词》中并无这首词,权当这是人们出于对辛弃疾的喜爱和敬仰而伪托吧,内中嵌有二十六味中药名,却是别出机杼,经过李顺保先生的解读后,一代爱国诗人的儿女情长也跃然纸上。中药可以疗愈身体的疾病,同样也可以抚慰亲人的内心伤痛。诸如此类的作品,在其他文人雅士及社会贤达的作品中,也多有体现。而且,在特殊境遇下,以药名入诗的作品还可以传达特殊的信息,发挥特殊的功用。对此,在李顺保先生的这本书中也多有胪列,每一个例证与专业解读,都让人有着增长见识的幸运感。比如,湖南革命志士胡佑生,1948年在担任中共湘潭县委书记时被叛徒出卖,他在狱中宁死不屈,临刑前,留下一份“药名遗书”:
  牛膝连翘血竭,续断防风黄柏。远志通草寄生,西党桂枝泽泻,当归熟地赤芍,杜仲莲心百合,党参红参白芷,冬虫夏草羌活。
  因为都是药名,狱警不懂得,便传了出去。其实,遗书中说的是,在狱中膝盖骨被打断(牛膝),不能独立行走(连翘),估计党内出了叛徒要防止(防风),当心被敌人一网打尽(黄柏)。我对党一片忠心(远志),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寄生),希望党组织(西党),严守党的机密(桂枝),严防被叛徒出卖(泽泻),请求党组织回到群众中去(当归),回到人心向党的根据地去(熟地),才可取得革命胜利。只要我党(党参)党员红心向党(红参),团结战斗在一起(莲心、百合),才会像冬虫夏草一样灵活应对一切困难(羌活)。若非李顺保先生的专业解读,狱警不懂得,我不懂得,估计许多读者也不懂得。这也从一个侧面,展现了中医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妙趣淋漓。
  混迹于文化圈数十年,蒙各地文友的抬爱错爱,自己不揣浅陋,前后曾应邀作序一百多篇。想想自己何德何能,先前作序已颇感压力,而为李顺保先生大著作序,实在是压力山大。首先是我不懂中医,其次,也是更关键的,李顺保先生年高德劭,望重业界。著作等身往往是对于文人学者的形容词,而对于李顺保先生非但不是形容词,还有点喻义与喻体不对等的局限,他年高八十五岁,每天仍在坐堂执业,并且出版医学专业著作,以及文史杂著多达八十余种,摞起来超过他的身高一尺左右,不是著作等身,而是书比身高。更令人敬仰的是,1965年他于南京医学院毕业后,离开生活相对富裕的江苏泰州老家,来到大西北尚待开发的兰州,从医一个甲子,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他获得了健康,作为一个西北土著,更能心领神会这种个体的牺牲奉献精神。
  还有一点,李顺保先生自小热爱文学,因为种种原因,他只得身在文学之外,而心在文学之中,终于在六七十年后的今年得偿心愿,加入了甘肃省作家协会,成为作家队伍中的一员。极为幸运,也极为惶恐不安的是,我正好是他的入会介绍人。
  李顺保先生不以我为浅陋,请我为他的新著作序。这本来是断断不敢应承的事情,不敢是自感资历与能力的欠缺,主要是实在不配。但又想,为长者作序,也是向长者学习致敬的适当方式,我便怀揣着比先前为人作序更多的真诚与虔敬,认真读完了这部作品,并将自己的阅读感受记录下来,完成了这篇本不敢作而作的序,权当是一份学习笔记吧。本书的另一部分是对于神智体诗的整理与研究。所谓神智体诗,应该属于中国古代异体诗之一种,李顺保先生对此,很是下了一番“爬罗剔抉,刮垢磨光”(韩愈语)的硬功夫,读者诸君各具只眼,读后也一定各有心得,无须我过多置喙。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