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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造之味
2025年09月22日
字数:990
版次:04

彭晃


  每当秋风乍起,我便想起外婆酿酒的光景。
  那时节,天色微青,院中那口大缸业已洗刷干净,晾在墙根下,泛着湿润的光。外婆踮着小脚,屋里屋外地忙,将新收的糯米倒在竹匾上,细细拣选。米粒莹白,在她指间簌簌地流,偶有稗子或碎石,便被她灵巧地剔出去,丢在一边。
  “酿酒是急不得的。”她总是这般说。
  糯米须得在前一夜浸下,次日晨起,灶上便架起硕大的木甑。水沸之后,白汽弥漫半间厨房,糯米倾入其中,渐渐被蒸得透明晶亮,米香四溢。我常立在一旁,看外婆以竹筷挑起几粒,放在掌心捻一捻,又凑到鼻尖闻一闻,方点了点头。
  蒸好的糯米要摊凉,外婆不许人站在近旁说话,怕沾了浊气。她自个儿也屏息静气,将米倒在竹席上,一遍遍翻动。待温度降至温热,便撒酒曲。酒曲是上年留下的,藏在一个陶罐里,颜色微黄,闻之有异香。她撒得极匀,手势轻快,像在施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而后是落缸。糯米入了缸,中间掏一个洞,谓之“酒窝”。缸口覆上白布,再压上木板,一切便交给了时间。
  之后数日,院里静悄悄的,却隐隐有什么在发生。我常蹑足至缸边,将耳朵贴上去,初时寂然,三两日后,便听见细微的“啵啵”声,似有什么在底下悄悄呼吸。酒香一日日溢出来,先是淡淡的,继而是浓郁的,缠绵不绝地萦绕在院中每一个角落。
  外婆倒很沉得住气,任那声响与香气日渐喧嚣,她只每日掀布看一眼,便覆上。直到某一日,她唤我来,递过一只长柄竹勺。
  “尝尝看。”
  我俯身向缸中,但见那“酒窝”里已盈满了清液,色如琥珀,映着天光。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初是清甜,继而一股暖意直落腹中,回味绵长。外婆在一旁笑,皱纹里都似盛满了酒香。
  这酒之后还要压榨、沉淀、封存,待得深冬,方可开坛。然而我独怀念在缸中初成的时刻,那是酒最原本的滋味,未经雕琢,充满生命初绽的鲜活。
  许多年后,我尝过各地的美酒,或醇厚,或凛冽,却再无一种能及当年院中那一勺的动人。外婆早已不在,老屋亦拆迁多年,惟那酿酒的光景,仍时时入梦来。
  原来酿造之味,不仅在酒,更在时光与情感的沉淀。每一滴酒中,皆藏着一季的风雨,一双劳作的手,与一段缓慢而虔诚的等待。而今人世匆忙,什么都求快,机器顷刻可酿百斤,然其中无光阴流转,无心跳脉动,饮之也不过是酒精与水耳。
  慢些,再慢些——外婆若在,大抵还是要这般说的。
  人生百味,莫不如是,须得经时间亲手酿造,方能得其真味。而世上最好的滋味,往往存于那些慢得几乎停滞的旧光阴里,在记忆深处,静默发酵,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