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道爷
2025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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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次:04
刘玉玺
丹堡河的水清,清得能照见人影。照得见人影的水,也照得见人心。何宗韩,就是从这清凌凌的水边走出去,最后又清清白白地回到这水里来,光耀了这方山水。
乡人敬他,喊一声“何道爷”。这称呼比官衔更沉,沉得像河底的卵石。何道爷,即何宗韩,字桐藩,又字对溪,因曾分巡凤庐道,在民间称“何道爷”,不呼其名。《文县志·人物》中清代位列第一位:“何宗韩,雍正进士。性纯厚,以忠恕为学。自诸生至显官,事无不可对人言,善诗古文辞,晚年解组归田,益嗜学,恒以忠孝勉励后进,远近仰如山斗。乾隆十二年,奉旨入祀乡贤。”
“何宗韩,陕西巩昌文县人,年五十岁,雍正二年进士,奉旨以额外主事。”在雍正二年的进士榜上,何宗韩的名字不显眼,排在三甲第九十八位。雍正皇帝在引见单上批了二十一个字:“老成,结实,明白人。身量大汉子。可要紧道员之材。漫。上中。”像白水江里的水纹,清清楚楚。一个“结实”,一个“身量大汉子”,便把后世文人臆想的清瘦书生影子抹去了。
他初任礼部主事,是管仪制的。朝廷的大规矩,乡野的小科考,条条款款,经他手删订增补,竟都清清爽爽。内府金印失窃,满朝惶惶,忙着摘顶子抓替罪羊。他站出来说:“贼不抓,赃不追,忙着办人做什么?”一句话点醒九门提督,果然人赃并获。这份明白,是山涧水洗出来的透亮。
“雍正五年,道员,何宗韩。”外放凤庐道按察司佥事,管着三府四直隶州二十四县,是块烫手的膏腴地。水患连年,泗州、虹县田舍尽毁。州报干涸地七千四百顷,河臣报新淤田九千三百顷,数字打架,百姓一地二粮,苦不堪言。恰此时,道台大人接到母丧讣告,朝廷却命他“夺情”留任。他穿着孝服,踩着泥水,沿安河两岸丈量土地。五家为邻,五邻一里,每里封大墩为记,每户插小旗作标。那白麻孝服在黄泥汤里飘着,像只疲惫的水鸟。江苏巡抚尹继善看在眼里,叹道:“是真为百姓计。”
淮河千里,水盗如麻。他裁汰害民蠹役千余人,增设营汛哨船,河道竟也清宁了。庐州的金斗河淤了,他疏浚;宿州的浍河濉河断了,他贯通;桃沟燕子口堵了,他凿通泄洪。属吏间流传一句话:“不畏王公怒,但畏何公知。”这“知”字有分量,是知道底细,也是明镜高悬。
河南闹饥荒,流民蚁群般涌向江淮。他在大路口支起粥棚,体弱的收留,卖儿卖女的赎回,能走的给粮遣送。一日行四十里者,发一日粮;行八十里者,发两日粮。算盘珠子拨得清,人心也焐得暖。京里却不断有密折递到雍正案前。进京述职,皇帝问他淮南事,他一条条答得实在。雍正听完,对着满朝朱紫冷笑:“凤庐号难治,何宗韩在官六年,实心整顿,而人反议其短长,何也?”随即掷下一句:“陕甘无大僚,即何宗韩可用也。”
从礼部主事到凤庐佥事,官阶在变,为民的脚印未变。雍正十三年春,他陪侍经筵,扈从谒陵,正处仕途青云。四月里,却突然以足疾乞休,挂冠归乡,朝野愕然。其时他五十七岁,盛年解甲,像山溪在陡崖前忽然拐了个弯,静水深流去也。
回到文县十字街的老宅,他置义田,焚债券,倡修文庙,重建阴平桥。闲时提笔,写《敦仁堂集》,作《北行纪程》。文章大多散佚,唯几副对联还在县志里存着气息。题城隍庙:“愿要一身行好事,休将十殿作闻观。”题永宁寺韦陀殿:“举念奸邪任尔烧香总无益,存心真正见吾不拜亦何妨。”
墨迹如人,端正里透着通脱。上丹堡永宁寺有块“天花妙解”旧匾,传为道爷手书,笔意温润含蓄,倒似与他“结实大汉”的身量不甚相契。真伪已难考,百姓宁信其真。
同治十年,广西人何冠梧来文县做知县。早闻道爷贤名,甫一上任,便寻访遗迹,为其修祠。残垣断壁间,何知县挥笔题联:
上联:家肥则族肥不外亲亲长长数大事,
下联:祀远而旺远全凭子子孙孙一个心。
文县地偏,山高水长。但除何道爷外,翻越秦岭出仕者不绝:宋有张觉民忤权贵,明有叶绍先持清廉;王继礼巡按两浙,大狱立判,自谓“无冤是吾职耳”。朱希晦、张九经、萧藉辈,皆嗜古勤政,涅而不缁。这些名字,像摩天岭上的树,一棵棵站在风里。
翻阅州志名宦录,何宗韩的名字在白水江畔格外清亮。他离任凤庐道时,行囊里没有徽州的砚、凤阳的绢,只有淮河岸的泥土沾在靴底,泗州灾民送的粗布袜揣在怀中。山养人,水养稻,丹堡河的水终究流进了人心。陇上“文南巨儒”韩定山先生为上丹小学题联,道尽了此间山水精魂:
上联:山水有灵十步生芳草,
下联:典型未远前贤仰对溪。
道爷故里,四野寂寂。唯流水汤汤,如诵如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