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柳深处
2025年08月06日
字数:1,341
版次:04
雪 湖
我家院子外头,弯弯的小路斜斜地朝下伸去。小路两侧槐树和柳树茂密得遮天蔽日,枝叶交错,将整条小径盖得严严实实。清晨起来推开后窗,眼前便是一条树荫织成的甬道,凉意夹着湿润的草香扑面而至,直渗入我初醒的肺腑里。
小径尽头连着一条水河,浅浅的水流终年不绝。我常常立在沟边出神,目光被水里几只鹭鸶吸引。鹭鸶腿长且细,独立水中央,姿态优雅地使人屏息,清亮水面倒映出它亭亭的影子。有时它忽然展开双翅,腾空飞起,翅膀一抖,水珠儿就砸碎了倒影,飞溅开去;水波激荡,鹭鸟却已飞得远了。这时,我心中便也像水波一样,生出些怅然,又有些空荡荡的舒展。
我住的这座小院子前门出去是条喧闹的街道,后门却临着这条安静小径。后门是铁做的,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吱呀声,如一个苍老的人轻叹。门内一方小院,水泥地缝中顽强地钻出几丛绿草,倒也显出几分生机。院墙不高,却把外面一切纷纷扰扰隔开了去。
傍晚时分天气闷热,太阳晒得树叶都卷了边儿,院子里的水泥地也蒸腾出热浪。我本想坐下安静片刻,但树荫深处却开始传来蛙鸣。起初只是零零星星的几声,怯生生地试探着,如同胆小的孩子。不久,声音便如被指挥棒点醒,顷刻间汇成一片热闹的合唱,在草木深处此起彼伏,吵得人头痛。
蛙声在太阳即将落山时最是响亮,仿佛每一片叶子底下都躲着一只青蛙,每一滴水里都藏着一处舞台。它们鼓噪着、喧嚷着,铺天盖地的“呱呱”声,似乎要占据这世界所有的角落。
院墙对面住着的是王哥两口子,他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花草茂盛。王哥性情温和,却唯独对这蛙声深恶痛绝,每每见了我,便紧皱眉头抱怨:“这蛙声聒噪得人心烦意乱,怎么也不肯消停!”他说得愤愤然。可我心里暗忖:他院中那许多花木,不也是招蜂引蝶的所在?蜂蝶嗡嗡地闹,他却偏能充耳不闻,唯独对院墙外这自然之声倒分外敏感了。
再晚一点时暑热稍退,我照例收拾晾在院中的衣服。夕阳的余晖穿过树隙洒落下来,把衣服染上斑驳的暖色。这时,沟边水草晃动,一只白鹭忽然从草丛里腾空而起,翅膀搅动着柔和的光线,轻盈地掠过我头顶的天空,无声无息地飞向远处。我仰头望着鹭鸟远去的身影,直至它消失在暮色深处,才低头继续收衣服。刚把衣服从晾衣绳上取下,绳子和光阴交织便在地上留下些纵横交错的印痕。这方寸小院,连同其上的天空,仿佛也被这些纵横交错的生活痕迹,织成了格子。
夜深了,院子里的灯昏昏黄黄亮着,映着院墙粗糙的轮廓,也勾勒出槐柳枝叶交错的影子。蛙声在此时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几声从黑暗深处传来,显得寂寞而清晰。这蛙鸣声虽小,却像几根细针,轻轻扎破了夜空的寂静,也扎破了白日里我们内心筑起的堤坝。原来我们造起围墙来隔绝喧嚣,却不知这围墙本身,早将我们圈入一个更大的院子;院子外的野径斜斜通入的,原是心中走失的旷野。
水满鹭飞,草深蛙鸣,本是造物最平常的馈赠。可我们却总在院墙之内,对院墙之外的生命之音横加抱怨,挑剔不休。院门内外,不过一步之遥,然而这咫尺之间,竟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我们亲手用砖石、规矩和成见围成的;另一个呢,则敞开着无穷野趣,却像那鹭鸟倏忽飞离的水中倒影,我们终日追逐着,又永远怅惘着无法真正踏入。
仔细想来,那野径斜斜探向的,并非仅是水草丰盈之地。它若真能蜿蜒入心,我们怕也就懂得:四壁之内,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无形的墙,围困了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