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一

　　日头沉山的黄昏，在夏家湾山路上，我遇见你。我们相望了很久，但我不知道你正忍受疾苦的折磨。
　　许多年前，在省城，你陪着亲戚看病，手术之后，我赶去医院帮忙。那时你精力旺盛，血气方刚，一顿饭要吃四个馍。你每天在建筑工地上，加班搬砖，背砂，砌墙，一个人一天能干两个人的活。
　　我去医院的八病室找你，那些同病房的家属，不分甘南肃北陇东河西，都和你很熟，喊你的小名。你帮病友和家属端这倒那，跑出跑进，穷愁病苦，把你们拴在了一起，让我看见患难的人，心如何相通相惜。
　　夜里，护士最后一遍查房时，要清理陪护家属，多余的人病房不能留宿。每每到那个时刻，你带着病室里的家属连同我，就去厕所，去楼道，去开水房，躲开查房的视线。医院管得紧的时候，我们留宿在楼道，睡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或者藏在住院楼下的花园里过夜。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望着医院四周街市上，霓虹闪烁的宾馆招牌，我拍着蚊子，你给我讲工地上那些善良和不幸的工友。
　　你对我说，固原县的一个工友出了事故，转包工程的老板不认账，层层推卸责任，你掏出攒的三千元工资，留过必须寄回老家的一千元，全给了工友家属，大家几百元几百元地凑，完全忘了一张一张贴身的钱，全是汗水。
　　这一切，如在昨天，眼前。可我怎么都不相信，老天爷竟如此对你？
　　握着你花岗岩一样糙的手，我多想再给你一枚鸟蛋，再发电报打电话叫回来幼时的伙伴，让他们从长三角珠三角往回走，都回来看你，他们如果知道了，我相信他们一定也会心疼得流泪。
　　含着烟雾的一阵山风吹过，莱菔子摇曳千万朵花伞的坡梁上，循着荞花放蜂的人，在寂无人烟的土坑里，孤独地唱着流浪的歌。我仿佛听到了，我们甩着衣裳，沿着大山和土坎跑时，唱的那放牛的歌。
　　但我不知凭什么，能召唤回他们，一巢的鸟不待羽翼丰满，纷纷飞散。为了生活，他们谁顾不上谁。他们出门几年，没有回来过一步。
　　失散失联的兄弟，心中在乎少年的许诺，但土生土长的旧情，不一定能治疗你的心病。我手捏一张从民政局开出来的介绍信，但不敢给你。因为这张纸上写着，一个人的精神崩溃。我可以继续陪你，却不能抚慰你。你望着我，像看着一个过客，一个赶集路过的陌生人。
　　四海为家的你，从天涯回来后，不认得我是谁了。
　　一些疾病一旦患上，是不是就无法痊愈？
　　我深知我的一两句话，对经历世事坎坷的人来说，比之于命运无情，我为你手忙心乱，有多苍白无力。
　　燕子飞过一座座屋檐，联络南徙的伙伴，也向收留自己的门户告别。蟋蟀还在石缝中生活。暗夜里还有萤火虫，安心落意地照见我摸索不见的小院和门板。
　　遍寻四山，寥寥大野上，淅沥的雨，打湿满地的玉米树。我散架的牛车，计划在明天把它们拉回来，作为牛羊的夜草，冬天的柴禾。
　　束手无策的是命。生活在村庄的亲人听力逐渐模糊，他们把一辈子的喧嚷提前置入了内心，把最大的智慧付诸给了庄稼。他们把最好吃的，都拿去给你，他们把你借出去多少年的钱，都设法还你。其余盛不下的事情，他们关住口耳。
　　每遇见你，或去看你，我都要做足够的思想准备。
　　当秋天提前来临，我莫名地担心你，害怕你走丢。你常年坐在院边，聆听屋檐水滴打旧窝窝，又常常把水担放在没有水的泉边，一坐就是一天。
　　泥路上的牛蹄窝，积下一汪汪小潭，从天而降的雨水，弹弄出大地的妙音，你瞅着大雨开心地笑，如同心如白纸的婴儿。
　　时光像流水，被我虚度，而你在受罪。
　　夜凉如水，每次回去陪你，我都心有领受。你的不言，我的无语，让我必须湔尘洗心，重新做人。
　　花台里的草，圆寂于秋泥。
　　

二

　　我走在村口，尘土追着我，旋风将我包围。
　　对一个长年没在这片土地上挥洒汗水添一片瓦的人而言，故乡有些陌生。
　　我所有躬下身的努力，还不及终年守在村口张望的闲人，让故乡觉得有用。乡亲们看着我，这个没有穿金戴银开上汽车的浪子，今天咋回乡了。
　　他们一定还记得我的乳名，记得我挑过的水，背过的柴，磨过的面，记得我在山上的劳作，记得贫穷里的挣扎，记得邮递员从山下面送来的信。
　　三个老人靠在墙根晒太阳，抽旱烟，谝闲话。我像迷途的羔羊，失落地归来，内心深处翻不起别有的美意。
　　多少年后，我在迷途中醒悟：一个人出走后，不再能顺利地返回故乡。
　　仰望大山，曾经的草甸长满了密林，看不见弯弯曲曲的小路，黄土路被水泥浇筑，两边的大树被砍伐，太阳照着旷野，山坡上深茂的草木新发的幼叶熠熠闪烁。
　　白云住在村庄上空，飘过收留我们童年的窑洞，那截长着杏树的土坎也不见了，新房子矗满临路的田野，山顶的寺庙旁，架着三座银光耀眼的铁塔，似乎在善意提醒：人要活在现实中来，跟随过去的路，回家。
　　野草在向风，打听我的下落。
　　四月清明的夏家湾，照着明澈的阳光，天空瓦蓝而旷远。蚂蚱振动翠绿的薄翼，吸引蝴蝶，举目四野，满山谷土地尽是深深浅浅的绿。
　　野韭菜、薤白、荠菜，还有竹笋，在饱满的春雨后透出泥土。蒲公英开花了，像金色的灯盏，瓢子熟了，打山的孩童们，一下子雨点般爬满山坡。
　　当星月当空时，鸡犬歇息，酣睡梦乡的人，刚刚缓过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