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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嫂子们的乞巧歌
2025年06月25日
字数:2,782
版次:04

胡询之


  漾水河沿岸古老的乞巧风俗沿续了千百年,早先真是只有豆蔻年花的女孩子参与。乞巧这个时间大致夏收已经结束,秋田在望,对于以庄稼活命的乡村人这段时光相对消闲,姑娘们遵照古俗规式相约乞巧,从六月三十暮晚迎巧到七月七夜晚送巧要历经七天八夜的时间。平时管束较严的女孩子们,这段时间大人会默许她们去参加乞巧玩乐,约闺蜜出去见识人事,学做女红针线,展示茶饭手艺,自然怀揣一种隐密的美好心思,那就是对爱情的向往与憧憬。“巧娘娘,把你敬,给我赐个心上人。”这种心思像洁净的陶罐里盛满的泉水,盈盈地亮着,在静谧的月光下,既希望有人来捧接这罐浮着月影的水,又怕遇到莽汉不经意被打翻。
  生于新中国成立后的那一代乞巧女,有的早早就成家持家,生儿育女,勤快、坚韧、纯朴、包容,做事总是处低柔顺,任劳任怨。伴随她们的往往是无尽的衣食烦忧和日常琐碎,乞巧——就是镶在她们身体里的一轮月光,照彻幽喑的命运甬道;乞巧是她们命里的一堆温热的烣烬,是心上的指望,是一堆旧柴禾下滋生的草芽。
  巧娘娘教我绣一针
  一绣山川五谷丰
  巧娘娘,指前程
  风调雨顺享太平
  巧娘娘教我绣二针
  二绣中秋月儿明
  月儿圆了事事成
  在她们的心目中,神灵是朴素的,那个从天上迎接来的巧娘娘,鄢然是天阁来的姊妹知己,可以在她面前解开心结倾诉自己的祈愿,并且姐妹一样一起玩乐。
  岁月匆匆,光阴荏苒。一晃,她们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变成了母亲,又成为祖母,华发了,岁月的风霜在她们的脸上留下沧桑的印痕。但乞巧节她们还是换了可身的新衣裳,情不自禁地与姑娘们一同乞巧。
  她们在坐巧娘娘的庭院里,一块儿长大的老姐妹们围在一起生巧芽做巧饭,迎水唱巧,孙女儿在院中花圃边玩“打碡官”的游戏,稍年轻点的打水卖东西。她们中间有的儿女考了硕士生、博士生,去大城市干事。她们过不惯那里闭门不出,对门不相往来的日子,还是喜欢老姊妹常在一起,平日里见面相互揶揄打趣一番,日子反倒过得快意活泛。灶堂里火旺,她们会说,“火笑里”;院中飞来燕雀,她们会说“来了喜虫儿”;地垅间葱出穗苞,她们会说“已长出笔砚了”;衣服脏了攒一盆在河滩边洗,她们会说“笑脏不笑烂”……问她们什么她们总是以笑回你,笑脸成了她们通行的表情语言。所谓清欢,在她们来说再真实不过,善待命里注定的一切。娃们考了学,庄稼没被霜打,果树开了花,她们都会欣然一乐。
  乞巧这几天,草关、云华山、晚霞湖、九眼泉、包集沟到处是她们乞巧的身影,时风刮来刮去。小山村虽然也建起不少别墅式的楼房,但她们还习惯持守瓦房的作派。纵然有城里人的样貌,但出门就是青草泥土的气息,日子宽裕也罢紧塞也罢,总有节俭惜护之心。她们自排的节目多为广场舞之类,操持一家人生计的腰身并不灵巧,甚至有点笨拙,但那种舞姿的不到位很是真诚,乌发上渗出喜乐的汗珠,对她们来说这何尝不是一场逛欢。
  云华山是西汉水沿岸的一座名山,曾传秦王嬴政来此祭祀过先祖,形如鸡首又名鸡头山。褐色的山峦纵横交错,沟壑间林木蔽野,山头庙宇鳞次栉比,直耸云霄,每有朗日晴空,烟岚横野,云涌景幻,气象万千。这里每年也是乞巧胜地,我们去观看,田畦农舍,小兽出没,缈远的高崖上停放万顷云朵。往昔敬香人多为四乡农妇,她们本在这一带山地长大,恐高怕陡的很少,来山上种田务作,也顺道敬个香。尽管她们分不清什么玄武大帝玉皇大帝,红脸神也好白脸神也罢见庙就烧点香。我曾在庙前见一位农妇敬香,磕了头祷告说让她的女婿出门寻活顺顺利利,有活儿干多挣点钱。我先是窃笑,笑过后又觉得这位老嫂多么善良,她惜护女婿本质又在惜护女儿;出嫁了,还在操心女儿一家的生计,希望女儿一家过得好。在这个忙碌的时代,留守在老家的农妇嫂子们,是她们让一个村庄延续着本该有的烟火气。她们一定说得清那个山头叫什么名字,哪块油菜是谁家的地,哪面坡场上长石葱,哪面山洼生野韭,哪块地边有山泉。她们看惯了云朵往来的天际线,庄稼熟了,走几头大牲口,坐下来死人活人的想一通。或者看前后无人就唱几句巧曲儿山歌,“站在梁上唱几声,唱死唱活没人听”。此时的孤单是真的孤单,往往唱的是心上的孤寂与惆怅,唱的是人生无法尽兴的心结,唱的是无以为告的念想。不是么,这些嫂子们甚至一年连城里都没去过几回,守在家里,孩子出门一年来不了几回。有的丈夫病了,既要种地又要伺候病人,医院里连挂个号都不会。有的还得带孙子,娃儿们考不好老师一约谈,比什么都愁。有的即就是男人在外面的营生赔了,身无分文,孤身回来照样能茶热炕暖,似乎家是这世上唯一宽容他失败的地方。那天在山上一块平地里她们演唱,能听得出来巧词是改编过的,但那种音韵显然有幽怨之音,崖边散着青草野棉花的气息,顺着山风又传送到旷野当中去。
  这些农妇们当然殷实人家也不少。在她们的小庭院里,再窄小的场地,院墙边也要留一块园圃。那是一块接通天地的通道,方方正正,边缘围篱笆,韭也栽,花也种,有的还置几块石头,客来屋里喝茶,鸟来池头饮水。下寨有户坐巧人家,四合院里敞亮得很,家里字画满墙,老梨木桌子抹得明光映人,正所谓家具和性情都不染尘埃。一家人各干其事,和睦相处,年年张罗在她们家做巧,事实上又起到和睦四邻的作用。时代发展,乞巧的内涵也在不断变化,包集、大柳、稍峪一带的乞巧女在政府因地制宜、大力发展特色产业的倡导下,以刺绣编织形成新型产业,好多农户以此走上家道兴旺的富裕之路。她们原本在奶奶那里学了好的针线活,绣枕头片、鞋垫、荷包,草编,如今讲原生态兴民俗,那些梅兰竹菊、鱼蛙草虫、百子图之类是国人永远的吉祥图腾,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绣成的成品经村社包装,一批批营销到远方。
  乞巧在每个村庄的规式大致相似,但又各有不同,唱词是她们中间的文化人改编,这就用到诗词歌赋。早年巧歌里有“小河有水大河涨,农民要缴爱国粮”的内容,如今唱“母鸡下了金蛋了,富民政策兑现了;辣子红了柿子红,八仙过海各显能”等内容。不同的地域所唱的韵味也各异,下寨村唱的明显有点秦音古韵的韵调,有种远古的悠扬雅调,仿佛合唱团,听起来很是悦耳入心。
  七天八夜的乞巧要结束了,快乐的时光很快要过去了,七月七的夜里要送巧。送巧就是将巧娘娘又送回天上去,她们说这一天真的不见一只喜鹊,传说它们都到天河给巧娘娘搭桥去了。
  七天八夜在一搭
  巧娘娘走家我咋家
  巧娘娘,舍不得她
  ……
  今年去了明年来
  头顶香盘接你来
  在有点哀惋的唱声中,嫂子们领着那些乞巧女儿们列队来到河畔,用一根红头绳当作天桥。当香烛燃起要烧掉陪伴她们多日的巧娘娘时,只见她们神情凄然,唱着唱着眼泪就簌簌地流淌下来,在烛影中闪着泪光,那是一滴滴液体的乡愁。有的嫂子与一旁的老姐妹相拥而泣,有人说多情,有人说愚痴。就连大枭雄曹孟德都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人生叹息,何况常年困守乡下农村的普通农妇,她们哭是心灵的敏锐不僵,难得欢欣快意转眼又要分离,所见多是花谢花开的有情之物事,感触动起心念,多生悲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