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传彬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是一首经典的元曲，作者马致远，又称“曲状元”，这位状元名字取得非常妙，姓与名连缀得音义和谐，堪称天作之合，宋代岳飞在“良马对”中“此致远之材也”给了他最完美的命名。《天凈沙·秋思》一作与“马致远”三字同属绝世精品。
　　秋风萧瑟，一片荒凉寂寥蔓延，从天到地。那走在古道上骑着瘦马踽踽独行的游子，想必内心也是一片苍茫无依，此曲藉用商调的色彩铺排，层层交叠，晕染出旅人最深浓的思乡情怀，最后“断肠”二字已止不住满怀愁思。在邈远无垠的天涯，浮云游子何其渺小！何其微不足道！但那处境可是沧海一粟的孤身浮沉啊！然而，让我缭绕在心，迟迟徘徊不去的，不是断肠人的凄苦，而是那一匹伴着主人浪迹天涯的瘦马。
　　“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主人惆怅断肠，跋涉山水的马怎能不瘦？秋风起兮白云乱飞，同船共舟的同命，主人的沧桑不也是马的沧桑？主人的狼狈辛苦不也是马的狼狈辛苦？
　　文学里另有一匹雪地里的瘦马，它活在主角的故事里，患难与共，只有它能听到主人那一团如麻的心事，听懂了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了，而它听了。
　　暮色苍茫中，湿雪飘飞，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雪白，眼皮上黏着雪花，佝偻着身一动也不动像个幽灵。他的小马也是一身白，棍子般的四条腿撑着瘦骨棱棱的身架……这是俄国小说家契诃夫小说中的作品《苦恼》的故事。
　　姚纳和他的瘦马杵在那里，拉不到生意。姚纳的儿子死了，他想找个人讲一讲儿子是怎么死的。寂静侵袭他，苦恼撕扯他，他的痛苦广大无垠，不小心就会裂开胸膛淹没全世界，但人们看不见这一切。难得的生意上门，即使价钱不公道也无所谓了，只要有乘客就好。他嘟嘟哝哝找机会想对乘客讲一讲死去的儿子，大家行色匆匆，没有一颗心能伫足听他说，苦恼包藏在渺小的身躯里找不到出口。
　　天色暗了，连买燕麦的钱都还没挣到，姚纳竟以为这是他苦恼的缘故。他渴望说话，好多关于儿子的事可说的，要是能跟娘儿们谈一谈更好，即使她们都是蠢货，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现在，娘儿们连一个影子也没了！夜里，他想起他的瘦马，喜里有它，悲里也有它，是和他如影随形、对他不离不弃的伙伴。他走到马房，对着马说话，像对一个家人。他不由得又讲起了儿子，讲到入了迷……
　　哒哒的马蹄与主人如影随形，不离不弃的，还有另外一匹瘦马。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大作“唐吉轲德”，是西班牙黄金时代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之一，也是西班牙的文学典范。主角唐吉轲德长得瘦削，面带愁容，沉迷于骑士文学。他坚持信念要济弱扶倾，崇尚英雄的侠义精神，于是，将幻想化成行动，脱离了现实。他骑上一匹老马，带着生锈的长矛和有破洞的头盔，说服邻人商丘随他行侠仗义走天下。唐吉轲德动机善良，但是行为盲目，集矛盾于一身。经历了一段滑稽可笑的荒唐后，最后邻居加拉思果以骑士道的决斗打败他，才唤醒他的游侠骑士梦。伴着唐吉轲德的老马叫罗西南多，瘦骨嶙峋，看主人那一身破铜烂铁的行头，便知它不可能享有丰美的饮食，它消瘦地扮演着骑士的骏马，安静地陪他从热血到心死，没有罗西南多，唐吉轲德就不是唐吉轲德了。
　　苏东坡的诗句“独骑瘦马踏残月”，长夜漫漫路迢迢，能有一匹瘦马可以相依相伴，那种孤独还算是有了安慰。马有狗的耿耿忠心，有骆驼的吃苦耐劳，却没有人那叨叨絮絮的一张嘴，即使拉它、勒它、鞭策它，从古代到现代，从中国到外国，从没听说过马背弃人扬长而去的。我伏在案上，徜徉在文学瀚海里，看着这几匹瘦马在主人的漂泊、孤独里，在荒诞可笑的痴狂里一生悬命，感动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