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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文青
2021年11月29日
字数:1,863
版次:04

李晓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腊月的一天,我在小镇单位接到县城邹大胡子打来的电话,托我妈在乡下砍一大背篼柏树苗送到县城去。邹哥年长我4岁,激素汩汩,胡子茂盛,都叫他大胡子诗人。
  邹大胡子神秘兮兮地说,改变你我命运的时刻到来了。邹大胡子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你找县长帮忙不得行,你得靠自己去抗争,扼住命运的咽喉。但我不明白,我命运的咽喉到底在哪儿,是不是长在别人身上。至于我与县长的关系,也是一次酒后,得知一个人与县长家上溯到70年前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
  那些年我做梦也想调到县城去工作,走在灰尘滚滚的县城马路上,步子高高低低始终找不到节拍,是一个自卑的小镇青年。
  邹大胡子是一个诗人,他写的诗朦朦胧胧,我读时,如一个患白内障的人望天上的云。有天我到县城去,邹大胡子把新写的一大叠诗歌拿给我看,眼神急切地等待着我的颂扬。但我确实看不懂,我说,你写直白点吧。邹大胡子很是恼火地说,写直白了,还是诗吗!
  那些年,我作为一个小文青,在县城文人圈子里只是一个打酱油的小配角,见人就毕恭毕敬喊“老师”。我只在本地报纸副刊上发表了几首小诗,不过也赢来了回报,小镇上最有钱的万元户牟裁缝,托人告诉我,准备把家里最乖的二女儿许配给我,让我表个态。我一门心思扑在文学上,对男女感情的事还没作太多考虑,更重要的是,我想去县城工作,找一个县城姑娘结婚。到了晚上,县城马路上灯火辉煌,电费也是由公家开支,比起小镇晚上的黑灯瞎火,好上几十倍。
  当年,县城文坛最火的诗人是柳诗人,他的诗歌如一朵朵腾起的蘑菇云,相继发表在国家级的文学刊物上,惊吓到了邹大胡子这样苦苦写诗却找不到发表出路的诗人。柳诗人来自东北,高个子,平时紧抿嘴唇,内心却是波涛滚滚。县城作协已为柳诗人开了几次作品庆功会、研讨会,文人们争抢着话筒说着恭维话,热情之中心里也有一点轻微嫉妒。有次研讨会上,谦恭慈悲的柳诗人不住起身鞠躬感谢,有一些赞扬话确实说到了他的心窝窝里。我看到了柳诗人眼里的泪花。只有邹大胡子,他在那次会议上一言不发,也不鼓掌,舌头里卷吐着会上准备的葵花籽,或者焦躁地抽着烟,烟的光突然很亮,像要把整个屋子烧起来。到了中午,研讨会准备了午餐,邹大胡子拉起我就走,他声音低沉地对我说:“在这里给别人说好话,有意思么?走,我们出去喝猪杂肺汤。”
  那天出门后,我和邹大胡子连喝了几碗猪心肺猪大肠炖海带汤,饱嗝连声中,邹大胡子与我拥抱话别。邹大胡子说,我灵感来了,马上回去写诗。当我回到小镇,已是黄昏,牟裁缝家的女儿站在单位集体宿舍门前等我,她手里拿着一本省城出版的诗歌杂志,表达与我情投意合的意思。
  22岁那年的中秋节,我去县城出席作家们的中秋诗会。在县城大桥上,见到一个扛着关公大刀的少年,他纯净中带着忧愁的目光与我相逢。那少年来自河南,是闯江湖卖艺的。我靠在县城大桥上,那少年递给我一支烟点燃,烟雾把我呛出了泪。我不会抽烟,装的。在那晚的中秋诗会上,县城文人们纷纷朗诵献给月亮献给嫦娥献给故乡的诗歌。我虔诚地听着,激动着,鼓掌把手掌也拍红了。诗会快结束时,看到邹大胡子走了出去,我迅速出门,只听他叹息道:“多虚伪的圈子啊!”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邹大胡子心理上有点不正常。
  话说那次,我把我妈背来的柏树苗给邹大胡子送去,邹大胡子感动地重复着:“这才是兄弟,这才是好兄弟!”邹大胡子把他家里腌的腊肉香肠提出来,连同柏树苗一起搬到一条苔藓漫漫的老巷子里,他把腊肉香肠悬吊在一口大铁桶上面,在铁桶里点燃柏树苗,用烟雾熏烤腊肉。阵阵烟雾袅袅腾起,巷子口上,一棵枝桠苍劲青翠的黄葛树,裸露根须沿着石缝巨爪样散开。我合上手掌,默默求老祖宗般的黄葛树,保佑我和邹大胡子的命运得到改变。
  5天后,邹大胡子坐着长途客车,从省城一身疲惫地回来了。我去车站接的邹大胡子,他扛着一个蛇皮口袋如一个打工归来的民工,口袋里装着的是没送出去的腊肉香肠。邹大胡子沮丧地告诉我,省城文学刊物的文坛前辈们,留下了他的诗歌,挥挥手说,腊肉香肠拿回去吧,孝敬给自己的老爹老娘。
  半年后,邹大胡子的一组诗歌在省城文学刊物上发表了。狂喜的大胡子,在县城马路上双腿生风,目光如炬。
  今年秋天,我与失联将近30年的邹大胡子联系上了。我们几个当年的老文青聚会了一次,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坚持写点文字聊以喂养灵魂,他们感慨不已。
  酒后微醺,腰身粗壮的邹大胡子一把搂住我,他说了一句话,兄弟啊,你这个看起来软弱的老文青,其实比我强硬,真不容易。邹大胡子告诉我,他离婚几年了,儿子在北京一所大学读博,自己去年脑梗了一次,现在还在做康复训练。而今,邹大胡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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