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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关传
——献给一座关口的六百五十年
2025年06月06日
字数:5,109
版次:03

胡杨



 
  胡杨 一九六六年生,甘肃敦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嘉峪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嘉峪关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主任。出版诗集《胡杨西部诗选》《敦煌》《绿洲扎撒》及各类著作五十余部。随笔集《中国河西走廊》曾入选丝路文化工程,被译介到“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曾荣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中国当代诗歌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等。
 

走向嘉峪关

  面向戈壁、侧靠雪峰,前玉门而后酒泉,一座关口,已经650岁了,相比于从前的刚烈,现在更加沉稳了,风来,雨来,雪来,它,岿然不动!
  我们需要从另一个空间,审视它:
  东经98°16'、北纬39°48'处的戈壁沙碛上,坦荡的目光会被一座高大壮观的褐色建筑所遮掩,目光再深邃一些,你会看到汉代的“玉石障”、五代的“天门关”,直到明洪武五年征虏大将军冯胜率领的马队……从那时起的160多年间,一座占地面积约33500平方米、周长1263米的城堡,高过河西人的想象,与河西人头顶上的祁连雪峰一样,成为一种象征和家园的分界线,“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的民谣由此而来。
  褐色的巨大的石条铺延着,褐色的锈蚀的砖块堆积着,在宁静的夜色中,更像是一具具尸骸,散发着血腥和杀气。一场场战争,骨肉的积聚,灵魂的夯筑,是嘉峪关全部悲壮之所在,与关下荒凉的土地无关。
  距今200多年前,肃州镇总兵李廷臣欣然写下了“天下雄关”四个大字。今天,在嘉峪关城西400米处,我们看见这块高大的石碑和刚劲的书法,就像秋风扑面,一种彻骨的寒冷直逼心灵。没有丝毫的骄傲和自满,石碑的根部所埋藏的物质,时刻都在做出提醒和呐喊。
  嘉峪关下,狂风扫净了一切,我们能够找见这种寒冷。
  顺着长城远去的背影,我们看见了雪,即使是炎热的8月,那光亮的晶粒也连成一片,像银色的头盔和长剑,这是祁连山海拔3000米以上的雪线。再顺着雪线,我们看见了顺流而生的雪松、嘉峪关侧翼的田畴以及丰茂的草原……
  月氏、乌孙、匈奴、羌、氐、吐蕃……骁勇的马队纵横驰骋,面对祁连山,他们却有着天生的恐惧,往往过之则“下马拜焉”,并从内心发出了“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感叹。这感叹是沉重的。他们与强大的中原文明争夺和抗衡的智慧和勇气赖于此。这时候,身居金殿、手持金樽的中原官僚们已经感到了这股寒冷的不可忽视。挑战与捍卫,在祁连山下燃起了烽火,嘉峪关开始奠基。
  成千上万个戍卒,充军者、流浪者、屯田者……源源不断地涌来,没有谁能够回到梦中的家园,他们是最初的夯筑者。嘉峪关的高大,是无名者的汇集,嘉峪关的不可仰视,是卑微人格愤怒的汇集。
  历史的线条被每一个具体的受难者分解开来,是血淋淋的;嘉峪关的基础被一颗颗头颅分解开来,是一杆杆长缨和一簇簇利箭。因此,嘉峪关下没有迷惘,纯洁的雪流响在一切根源之上。据说,20世纪40年代,嘉峪关北敌楼内有一块墨绿色石碑,没有任何文字的印痕,每当天晴日朗,阳光照射,片刻之间,祁连雪峰以及山坡上的流泉、松柏、草地……就会在石碑上映照出来。
  巧妙的纪念碑,用沉默表示真实,只要雪花不灭,冰川永存,灵魂就不会被时间的尘埃所覆盖、湮没。
  寻找嘉峪关的历史,我们可以走进莽莽苍苍的黑山,那里泉水四溢,流水潺潺,古称“洞庭山”。也许在那个年代,黑山之中,有洞庭湖的浩渺、静谧、富足,这个名字让人浮想联翩。后来,在考古发掘中,人们发现奠基嘉峪关的巨大的石条全部出自黑山。黑山的雄伟和峻峭、黑山的坚韧和顽强,全部都赋予了一座城池。有时候,站在嘉峪关上眺望黑山,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熟稔,但真正了解了历史,走进了历史,就觉得,这座关口,实际上是一座山脉;而在没有嘉峪关之时,这条山脉,也是一座关口。曾经存在过的“玉石障”“天门关”,最早和最晚的“玉门关”,也都是依山设防。山,是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嘉峪关与黑山,它们所蕴含的庄严与威武,时时刻刻都能让人观察和体悟。
  深藏心中的精神秘史,当肉身在风中渐渐萎缩,他们找见了水关峡的石壁。嘉峪关北行,沿着长城的走向,可以看见雄奇险峻的黑山,作为嘉峪关的天然屏障,黑山东麓的水关峡,流水淙淙,却是一个幽静的生活之所和灵魂的栖息之地。他们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把全部的激情和隐秘交付了水关峡的石壁。
  没有人能够揭秘。从原始狩猎至驯养时代,从旧石器时代晚期至新石器时代早期,战国至秦汉,唐至明代,这秘密一直延续着,并且一代一代被粗细不同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们的肉体腐烂了几千年、几万年,他们的灵魂却生活在陡峭的岩壁上。
  他们在狩猎。一人骑马射野牛;一人骑马追赶野骆驼;一人徒步射杀一只石鸡;一人只身捕野牛,伸臂屈膝,围绕野牛的两只小动物紧张万分;两人挽弓射一野牛,野牛发觉,扬头,翘尾,奔跑;三人骑马奔跑,三人弯弓搭箭,四人一狗追赶,六匹双峰驼被围;一烈性蛮牛低头扬尾,将一人挂于角上……
  他们在舞蹈,庆祝狩猎后的丰收。单人舞、双人舞、集体舞,里三层外三层,舞者多达三十二人,两手叉腰,头饰翎毛,蓑衣紧身,长袍拖地,舞姿婆娑……
  高高的岩壁上,隐藏着这样一群人,这样一些牛、羊、鹿、驼、虎、豹、狼、巨貌、狐狸……没有人发觉他们,他们甚至在热闹的人群和穿梭的战争中宁静地生活。
  的确,除了史前的部落纷争没有记载以外,从汉武帝通西域,设立河西四郡,畅通丝绸之路以后,这里就喧嚣起来了。水关峡,成为丝绸路上的咽喉要道之一,无数的兵卒在这里服役,铁打的营盘,直到现在还微露痕迹。五代以后,延及宋初,屡屡被点缀于诗句和典籍的皇皇玉门关东移至水关峡,使这里又多了些商旅的争吵和驼铃的叮当声。但是他们仍然不知道水关峡深处隐藏的秘密,对于这里异常的繁华和权柄的光泽,这些石壁,表现出超常的无动于衷。
  明洪武五年的大规模筑城,100多年间形成了嘉峪关无与伦比的威严。驻军、垦荒的队伍蜂拥而至,他们与水关峡岩壁同饮一条河流里的雪水,水关峡周围的荒地散发出桑麻的芳香,小桥、流水、人家、斜阳中的一缕炊烟……这一切,水关峡的石壁都亲眼看到了。
  秘密还是不能揭破。但这背后的忍耐和付出是巨大的,说不上会被突如其来的灵感一语道破。
  灵感选择了20世纪60年代末的一位牧羊人,当这位牧羊人在夕阳的余晖中目睹这些古朴、稚拙的图画,不知是出于灵魂的颤动,还是本能的吸引,用他那并不干净的衣袖轻轻地擦拭石壁上的尘埃,就像最初摩崖者的虔诚。
  我们终于听清楚了隐约的、遥远的、并不响亮的凿岩之声,在今后的日子里,这音乐不会消失。
  历史,一直青睐嘉峪关这块土地。当丝绸之路从无到有,从寂寞到繁盛,嘉峪关都是一处无法回避的通衢要道。
  那个时候,嘉峪关一带,大地呈现怎样的春天,人们的生活有着怎样的幸福和欢乐,我们只能想象,但绝不只是停留于想象,在嘉峪关东北15公里的戈壁之上,数千座墓穴,在无尽的黑暗中,储存着嘉峪关昔日的光明。
  这就是嘉峪关新城魏晋墓。
  那分明是另外一个世界,那是我们一直力图寻找和抵达的世界。
  从狭窄的甬道进入,黑暗愈加密集,逼仄的台阶愈加深邃和神秘,在那重重叠叠、突然降落的雕塑和画幅中,你仿佛是其中的一部分,小小的一部分,只是单纯的色彩或者线条。它们的隐喻,包含了整个世界和对世界的认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王者制宫阙殿阁取法焉。而那些,多者十余层的嵌雕砖或彩画砖,斗拱、侧兽、托梁力士、托梁兽、鸡首人身、牛首人身、雷公等造型,无疑又是宇宙秩序的维护者。一幅幅色彩艳丽的画面带着远古的信息,从无尽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农耕、狩猎、宴饮、出行、伎乐、庖厨,这一个又一个散发着喧腾气息的生活场景,我们竟然不觉得陌生,就像是人们期待已久的某家宅院,门虚掩着,丝弦之声犹在,这是一个真实却又无法辨认的世界。那一幅幅生动的场景,究竟讲述的是哪个年月的故事?这些鲜活的人物,他们究竟从哪里来?又有着什么样的悲欢离合?
  这是偏远的绿洲,这是深入地下十多米的墓穴,这是远古的人们为自己的灵魂选择的栖息地。对于我来说,走进这座墓穴,就是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的草原,这里的牛羊,这里的骆驼,这里奔驰的马;这里的房屋,这里的车舆,这里的出游,这里欢乐的音乐;这里的桑树,这里的狩猎,这里的放牧,这里美味的饮食;宁静、祥和、悠远……
  像是一幅风俗画,又像是遥远记忆中曾经有过的日月,照亮了凡俗的日常生活。我们需要这样的世界,我们已经打开了这样的世界,在它的引导下,我们会走向未来,走向长城,走向嘉峪关。
  它们,同样是嘉峪关的基石。
  

国家防御战略中的嘉峪关

  有几幅老照片是有关嘉峪关的,100多年了,从前的嘉峪关虽然有些荒凉和破败,但仍然不乏栩栩如生的记忆。看那些照片,是在嘉峪关北部的戈壁滩上取的景,照片上,只有柔远、光华二楼,嘉峪关楼在当时已被烧毁。近景中,有一匹马和马夫。拍摄照片的是个英国人,叫威廉·盖尔,他于1908年游历嘉峪关,去了嘉峪关城楼和长城第一墩,戈壁上的风景看不出季节的变化,一切都是光秃秃的,而他的感叹,也有几分凄凉:“我们孤零零地穿过嘉峪关西门,孤零零地置身于茫茫荒野。往西看,景色荒凉,没有人烟,寸草不生的沙漠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天边。纵目远望,只见漫天风沙,遍地碎石,此外还有残破的电线杆,像是已经石化的人在沙漠中站立,高高地举起电线,似乎在向远方的人们传递和平或者战争的信息。”
  在长城第一墩,他写道:“我们骑骡子来到这里,造访万里长城真正的终点。我们发现,嘉峪关本身并不是长城的终点长城的真正终点位于嘉峪关西南15里处……万里长城毕竟是亚洲最伟大的建筑,看到了万里长城的终点,总算不虚此行。……眼前的一切,使我们大吃一惊。这座建筑物并不靠南面的山,而是建在一座大约200英尺高的陡峭峡壁上,这个峡壁几乎成直角,像是工程人员凭铅垂线砍出来的。克拉克先生往下丢了一块石头,他的心脏跳动了8次之后,才听见石头入谷的声音。”
  嘉峪关城楼上的3座木结构楼宇,被称为长城沿线最美丽的建筑物,对此,威廉·盖尔也有同感,他说:“在我这个疲惫不堪的旅行者眼中,这城楼非常美丽。而过去的几个星期,我不得不在景色单调的茫茫沙漠中跋涉。”
  威廉·盖尔还记录了嘉峪关碑上留下的过路人、朝圣者,甚至还有土匪的留言,其中一则的大意是:“这个古老的关隘是分界线,分界线一边是怒放的鲜花,一边是荆棘遍地;无论是春天的温暖还是秋天的肃杀都要到达这蛮荒之地;在我享受和平的时候,但愿这关口像泰山那样坚不可摧。”
  这段富有诗意的语言,在嘉峪关碑上已经看不见了。他笼统地说嘉峪关碑,嘉峪关留下的碑石虽不算多,但也有不少。我咨询过关城的文物工作者,他们从来没听说过这段文字,也没见过类似的文字。看来,威廉·盖尔的记述,给我们保存了历史的遗漏。
  嘉峪关650年的遗存,文化的积淀,怎么说,也应该有厚厚的一层。但可能很零碎,有许多很可能被遗弃在阴暗的角落,发现一些,整理一些,历史的面目也就清晰一些。它们是逝去的岁月的见证,我们必须珍视它们。
  那么,就让我们走近它,走进它。
  明朝建国之后,朱元璋敏锐地感觉到:一方面,经过十几年的兵燹,生产凋敝,生灵涂炭,需要休养生息;另一方面,鉴于“地广非久安之计,民劳乃易乱之源”。为了巩固政权,他采取了和平的边防政策,期望“与远迩相安于无事,以共享太平之福”。从这个总的指导思想出发,他认为“海外蛮夷之国,有为患于中国者,不可不讨,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辄自兴兵”。他绝不效法隋炀帝那样远征,认为“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徒慕虚名,自弊中土,载诸史册,为后世讥”。所以他派遣使者出使周边政权,建立友好关系,并实施怀柔政策,促使各民族融入中华大家庭。从洪武二年(1369)开始,他多次致书元顺帝妥權帖睦尔,劝他“奉天道,顺人事,遣使通好,庶几得牧养于近塞”。
  有了这样的和平政策,为什么要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修建嘉峪关呢?这是因为,和平,从来都是以牺牲为代价,以强大的实力说话,不然,就会被阴谋和野心家所践踏。
  1372年春天,明太祖派兵15万,遣徐达、李文忠、冯胜,分出中路、左路、西路远征西北,扫平了元朝在甘肃的势力,将甘肃以及甘肃周边的广大地区尽数揽入大明朝的统辖之中。
  也是这一年,冯胜班师回朝途中,相度地理形势,瞄准了肃州以西70里的嘉峪地区,这里是河西走廊南、北山系拱合最狭窄之处,地势险要,南面是嘉峪山,北面是黑山,两山对峙,中有平冈,南北相距最宽处30里,最窄处16里,势如酒泉盆地之瓶口,是一处战略要地。事实上,自古以来,嘉峪关一带就是西域入贡的必经之路,一直被称为“酒泉门户”“河西咽喉”。宋元以前,有关无城。于是冯胜决定在嘉峪山麓西北余脉处——九眼泉冈塬上建关筑城,扼控咽喉。冯胜于当年开始筹备兴建,于次年筑成一座周220丈、高2丈余、宽厚丈余的无楼土城,结束了嘉峪关有关无城的历史,标志着嘉峪关城从此筑起。(上)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十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