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针线笸篮
2024年0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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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次:04
刘本本
村史馆,一个落满陈迹、空无一物的针线笸篮,让我走进了往昔的岁月。
我最先见到的是奶奶放在炕旯旮的针线笸篮,不大,四个角弯成圆形,是用比编簸箕柔细的柳条编织,经纬往来,严实无缝。边沿缠绕着一圈压一圈的细竹篾,边沿下留有长方形镂空把手,好拿好放。我最爱翻奶奶的针线笸篮,像百宝箱。一个小篮布包袱,掺开来:一沓子鞋样;一摞折叠起来的篮布、灰布、白布和印满碎红花的花布,有新有旧;几张布票、棉花票,少得可怜的毛毛钱和分分钱藏在布夹层里;一块别着缝衣针的小毡片。包袱下压着锥子、顶针、剪子、楦头,有时还有几颗洋糖、一把干枣、核桃。包袱上面和四边放着捻线的线杆,拧麻绳的拧车,几根挑毛衣毛袜子的细钎针,几股红、蓝、黑、白细线,几把细麻绳。一家人缝缝补补的东东西西和我儿时的馋念都在这个笸篮里。
我的记忆里奶奶像是成天盘腿坐在炕上,守着针线笸篮,一样接一样,干针线活。奶奶缠裹的小脚,像平放的小圆锥,走路只能脚跟先着地,蹬、蹬、蹬,一颠一颠。她常犯心口疼,疼得厉害了叫村里的赤脚医生看,挂瓶子、抓草药熬着喝。她的针线笸篮里总有几个白土蛋蛋儿,平日不怎么痛时取出来舔几舌头,有时用剪子刮削些细末,边刮边舔,止疼,口里也就不泛酸了。我没见过她去地里干活,生产队下地干活的人说她是个闲人。但在我看来,奶奶从来没有闲着。
立秋了。一场秋雨一场凉,奶奶像被秋风秋雨催赶着,针钱笸篮翻得不停。先取出鞋样,拓在我们弟兄疯长的脚上,放大,其他人的照旧样大小,铰出要做的新鞋样。做鞋底、鞋帮的褙子是夏天早早踏糊好的。踏糊褙子:搅一碗玉米、糜子或谷子面浆糊,晾凉;从针线笸篮的小包袱翻出旧布块,不够,更多的是把家人破得不能再补的衣服铰了,平整放在小方炕桌上,拼地图似的一块一块拼接,然后在上面匀匀抹一层浆糊,一层一层的粘贴,最后贴在墙壁上风干。一年总要踏糊十几张厚度不同的褙子。做鞋底的厚,大概六七层,不能太厚;做鞋帮的薄,大概三四层,也不能太薄。纳鞋底的细麻绳是奶奶拧车拧的。没有麻衣了,取出藏在针线笸篮的毛毛钱,让爷爷逢集日买沤熟的麻杆上剥下来的麻衣,撕成一缕一缕的,绑在拧车上档头,吱吜、吱吜,手腕儿自如转动,拧车便把几缕麻丝拧合成绳。流水般不断的吱吜声中,一家人纳鞋底的细麻绳就有了!纳鞋底更费气力,锥子钻,顶针顶,嘶呐嘶呐一个针眼挨一个针眼,呈品字,密密布满鞋底。到寒冬腊月快过年,地里的农活闲下来,一家老小,都有一双楦得板直的新布鞋。有一年还给爷爷做了一双棉鞋,鞋帮里子和青条绒面子间摊一层棉花或羊毛,细黑线缝紧致,绱鞋时,再在鞋底上头垫上棉垫子,一看就知道有多暖和。我穿上奶奶做的新布鞋,心里那个美滋滋轻飘飘的劲儿,觉得走多长的路也不累,多高的树也能攀。一家人都沉浸在奶奶针线笸篮里走出来的脚上的风光中。偏偏我走路老爱玩踢石子,鞋头的绒面让石子的尖棱划了个口子。“你个碎土匪,咋那么费事,一年到头,身上不见新?”奶奶嗔怪着拉过针线笸篮,找出对色的线,边数落边缝补。我耳朵里啥话也进不去,顽皮的指头还触摸着奶奶黑瘦的手背上那几道蚯蚓似的青筋,心里惦记着笸篮里的洋糖、枣儿、核桃,从来没有想过这年头做一双鞋要花多少钱?奶奶有多辛苦?现在一想起,耳边就回响奶奶纳鞋底嘶呐嘶呐的声音,眼前忽闪油灯映照在墙上奶奶劳作的影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不只秋天给一家人做鞋子。春天来了,奶奶不仅要把一家人的单衣单裤洗干净,还要把当年新里新面的棉袄棉裤抽掉棉花改成单衣单裤过夏。生产队时期,村里人吃饭大都靠挣工分,布票、棉花票按人分配,家家缺钱花。换季很少有全新的单是单、棉是棉的衣服。奶奶拾掇这些换春夏的衣服也不是几天能赶完的活,不敢一齐拆洗,要防倒春寒。这时候奶奶针线笸篮里所有针头线脑的贮存都派上了用场!那些各色的布块,被铰成三角形,四个三角形拼成一个正方块,一种颜色的布块对一种颜色的线,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缝,一块一块拼,日里夜里,终于给我们弟兄四人一人缝了一件马夹。红蓝黑白相间的方块铺展在身上,朴实、洋气,我们齐刷刷穿出门,惹来不少羡慕的目光。有了马夹,就能给抽棉成单腾出拆洗的时间。爷爷奶奶换季,有时就把补钉摞补钉,实在破得穿不出门,但仍舍不得拆破布踏糊褙子的旧单衣单裤找出来,呆在家里继续穿些日子。这样拆东补西,一家人过春夏的单衣就换齐了,穿上出门,也不见有多破多旧。节省的布票、棉花票,等攒点钱了扯新布、称棉花,常常是给我们弟兄一年穿新衣服不见新的换新,爷爷奶奶、父母几年也顾不上换一件。
奶奶常自言自语地说,她一天不是围着针线笸篮转就是围着锅头转,三转两不转,浑天黑,大门也出不去。儿时,我们弟兄四个的淘气是出了名的。缸里没水,不去抬泉水。猪槽没食,不去拔野菜。奶奶就伸手到她的针线笸篮,摸出几颗洋糖或干枣核桃哄我们。我们一高兴,缸里水满了,拔野菜的拌笼也满了。我们早就看出,奶奶把自己的针线笸篮看管得很严,几颗洋糖几枚枣儿核桃,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次,奶奶要我们抬垫猪圈的土,我们嫌远,不抬。奶奶在针线笸篮里左摸右摸,摸出仅有的一颗洋糖,我们弟兄四个剥开糖纸,比划好一人咬一小块,由小到大咬。我大,手里拿着糖纸,凑到弟弟嘴边,接住咬剩下的一点碎渣渣,最后连糖纸也舔了好几遍。我知道,奶奶针线笸篮攒的毛毛分分钱,刚凑着买了煤油、盐,没有钱买哄我们的吃食了。家里的这些零星花销,都是奶奶做麻鞋卖,挣的。奶奶的麻鞋,做工地道,样子娇,结实,是抢手货。一次,奶奶让我去集上卖麻鞋,刚来几个人把摸问价,就听见市管会的人拿着干电喇叭,吆喝割资本主义尾巴,要没收。我吓得慌忙把麻鞋揣在怀里,趁他大声嚷嚷,一溜烟跑回家。我家在街西头,离集市不远,问过麻鞋价想要的人便寻到家里买走了。奶奶见我躲过了没收,麻鞋也卖了,摸着我的头,心疼地说:“淘气着来了气死人,灵活着来了还能揣上往回跑。”奶奶为奖励我,从她攒鸡蛋的坛坛里掏出两个鸡蛋,打到碗里放点盐搅化,锅里倒点油,油热了,吱吱翻煎,两面焦黄,喷香喷香的。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煎鸡蛋。
说到做锅上,奶奶的手艺也是村里人人夸赞的。擀长面、炒肉菜、炸油饼,这些过年过节才做的饭菜自不必说,就是平日里玉米面、荞面、莜豆面、洋芋,和上白菜、苜蓿、苦苦菜或腌咸菜,奶奶一样也做得可口好吃。从不下地干活的奶奶,遇上邻里婚丧嫁娶的事务,常常被请去炒菜做饭。临出门,奶奶仍忘不了没有挑成的毛衣或毛袜,从针线笸篮里卷上一疙瘩自己捻的毛线,插上钎针,瞅闲空儿挑上几针。有谁想学挑毛衣毛袜,也顺便教一教。奶奶在村里的老辈小辈眼里,是个乐于助人的贤惠人。
围着针线笸篮和锅台转的奶奶,转着转着,做鞋、缝补衣服,眼花了,穿线经常瞅不准针眼。我看见奶奶的难肠样儿,劝她不要再干针线活,也不要上锅做饭。奶奶听了,半是感慨半是不情愿地说“你都上中专了,我老了,不中用了……”“谁说你不中用了,你到享福的时候了!”接住话茬的我,望着奶奶满头稀疏的银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一股坚硬的难受堵住了嗓门。
风烛残年的奶奶,一转眼就永远走了。她针线笸篮里那些缝缝补补的东东西西也散落不见了。现在,就连母亲也没有针线笸篮。村里人大都穿化纤、棉毛料子的成衣,身上的没穿旧,新的又有了。鞋子,皮鞋、运动鞋,名牌品类繁多,门店、网上买个不停。家里有时剪个标签系、拆个包裹,都不知道剪子放在哪里,压根儿就用不着针线笸篮。
针线笸篮,连同奶奶在世时那些总要缝缝补补的苦难日子,都进村史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