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土湖的变迁
2024年06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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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次:03
车安宁
车安宁 曾任兰州大学学报主编,甘肃省文史馆副馆长,武威市副市长,民盟省委副主委,省政协常委,省地方史志办副主任,省政府参事。出版有《灾害学新论》《人类与水》等,并在《人民日报》发表有长篇抒情诗《石羊河,我家乡的河》等。
青土湖位于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西渠镇北部,北至白土井,东西介于东平湖井与西河井之间,为古谷水支流及井泉河的终端湖,曾是甘肃境内最大的湖泊。后来河流环境发生变化,青土湖成为武威地区最大的河流——石羊河的尾闾。发源于祁连山北部的石羊河是甘肃省三大内陆河之一,也是注入青土湖的唯一河流。
青土湖汉代以前叫潴野泽,也称百亭海。“潴”字在古汉语里的释义为“水流停滞聚集的地方”。潴野泽在《尚书·禹贡》和《水经注》里都有记载,称“碧波万顷,水天一色”,它也是《尚书·禹贡》记载的11个大湖之一,春秋战国时水域面积在2万平方千米以上,最大水深超过60米,是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泊。
而如今的民勤县面积可谓不小,也只有1.62万平方千米。潴野泽至西汉时由于气候变化水面缩小为4000平方千米,面积仅次于今日的青海湖,也依然可称得上是烟波浩渺。它的形状像一只巨大的龟,湖中还有一座岛。《水经注》记载,在潴野泽以南还有一个武始泽,与之有多条水系相连,面积约为潴野泽的十分之一,它应当是潴野泽面积萎缩以后分离所致。武始泽后来也不断缩小,演变为今日武威市区以西的海藏湖。
隋唐时期,潴野泽萎缩演变分离为东海和西海两块水域,面积较大的东海仍然叫潴野泽,位于东海西南方的面积较小的西海叫作休屠泽。此时的潴野泽面积缩小至1300平方千米,也还具有一定规模,而休屠泽水域只有它的一半大小。
明清时期潴野泽水域面积再次缩小为400平方千米左右,并分离出一个较小的马营湖。此时潴野泽已经更名为青土湖。至于西海休屠泽,按当地传说,匈奴王休屠死后葬于此地,因而得名;后来随着水域面积萎缩,演变为昌宁海,再后来成为一片干旱盆地,只是保留了昌宁地名,今属于民勤县所辖的一个乡。
新中国建立之初,青土湖还有近百平方千米的水域面积,那里也曾经是民勤人引以自豪的母亲湖。远望一片碧波荡漾,草丰羊肥;近看几丛芦苇摇曳,鸟飞鸭鸣。但随着时代的变迁,石羊河上游耕地面积增加,青土湖来水量减少,面积萎缩至70平方千米。但附近的农民由于开垦退缩后的湖区耕地,生活还算富裕。更由于民勤境内有如此大一个湖泊的气候调节,整个周边地区也算是风调雨顺。
1959年因上游修建红崖山水库(亚洲最大的沙漠型水库),青土湖由于失去补水而彻底干涸,变成了一片湿地。至20世纪70年代末,又由于地表蒸发,周边开垦,地下水位持续下降,植被枯萎,地表由于强烈蒸发导致土壤盐碱化,青土湖逐渐由湿地、半湿地变为沙化盐碱地,只是空留青土湖地名而已。至20世纪80年代,国家出版的一些地形图上已没有“青土湖”这一名称。
20世纪末,居住在附近村庄的农民,由于受到沙漠化的风沙侵扰,生活日益艰辛。2004年大旱,石羊河出现断流,红崖山水库干涸,库底朝天。青土湖一带更是荒漠化加剧,风沙不断,100多平方千米的青土湖盆地全部沙化,地表已被灰白色的流沙全部覆盖,沙层厚达2~3米,在农区边缘形成了长达13千米的风沙线,成为民勤绿洲北部最大的风沙口,常年风沙不断,当地人说:“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在青土湖沙地形成合围之势。附近村庄的农民被迫陆续外迁,只留下旧村庄的残垣断壁。
青土湖一带的情况如此,而整个民勤县的状况也不容乐观。从地图上看,民勤县处于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之间,石羊河流域形成的一条长长的绿洲带将两大沙漠隔离,而随着当地生态恶化趋势的加剧,两大沙漠有可能在此“合龙”。情况一旦如此,在中国北方就会形成一片更大的沙漠,受到影响的就绝不仅仅是民勤,也不仅仅是河西走廊,而是整个中国,乃至全亚洲!
当地人常说:“民勤城,没北门。”其实不是没有北门,而是北门被埋在沙漠之中了。此说法虽有夸张,但也反映出民勤北线风沙危害的严重性。青土湖距民勤县最北面的西渠镇志云村村庄不远,这里也是民勤县与沙漠接壤、处于抗沙防沙最前沿的村庄之一。20世纪90年代这里已被滚滚流沙掩埋,成为中国第三大沙漠巴丹吉林的一部分了。当时的资料显示,包括青土湖在内的民勤湖区,流沙以每年8~10米的速度向绿洲逼进,沙化土地每年以2.3%的速度增加,即每年有7000亩土地沦为沙漠。这一状况严重威胁了邻近乡镇的人居环境和工农业生产及民左公路的畅通运行,给当地群众造成了无法估量的经济损失和心理压力。
究其原因,是民勤县境内唯一的地表径流为发源于祁连山北部的石羊河,河流补给来源为山区大气降水和高山冰雪融水,产流面积1.11万平方千米,多年平均径流量15.60亿立方米。随着气候的变化和上中游用水加剧,石羊河通过红崖山水库到达民勤的来水量,每年都以超过1500万立方米的速度逐年减少,这不仅使青土湖的补水断了源头,也影响了当地的地下水系。这里的年降水量不到100毫米,而地表的年蒸发量却高达3500毫米,因此,降水因素可以忽略不计。由于失去上游水的补给、中和、冲刷和稀释,再加上下游群众只能靠持续超采地下水维持农业生产,自然生态就出现了恶性循环,愈演愈烈。从最下游的湖区五乡镇开始,土地盐碱化面积逐年扩大,失去植被的土地很快就被沙漠吞噬。
民勤历来是农牧并举,人均耕地多,六畜兴旺,但由于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不仅粮食种植失去根基,连放牧也失去了地表植被。短短几十年间,民勤这片几千年的绿洲富饶之地就陷入了“沙进人退”的尴尬境地。
当时有学者指出,荒漠化是当今世界人类所面临的全球性难题,这个难题在民勤表现得尤为突出。2009年民勤境内的风沙线长达408千米,全县荒漠化面积达到了94.5%。民勤已经成为当时中国生态环境恶化的一个缩影、一个典型。
这一切变化发生在一代人之间,如此快速,如此无奈。究其根源,除了大自然的气候变化因素之外,人们对于水资源的不当利用和对土地的过度开发,就是主因。这种违背了人与水的和谐,违背了人与自然合理相处规律的行为,必然会受到大自然无情的报复。
来到这里的人们,无不感慨几千年来大自然气候逆转的沧桑变化,同时也感叹人类对于自然过度索取带来的恶果。
民勤的生态变化,受到了党中央、国务院的高度关注。
2001年,中央对民勤治沙问题作出批示,首次提出:“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由此,民勤的命运掀开了新的一页。
2006年,国家级的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工程启动。2月27日,甘肃省人民政府在武威的石羊河畔隆重举行了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暨应急项目启动大会。
2007年初,国家发改委、水利部批复实施《甘肃省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规划》,这个重点治理工程是国家战略性生态治理工程。石羊河流域自东向西由大靖河、古浪河、黄羊河、杂木河、金塔河、西营河、东大河、西大河等八条支流及多条小沟小河组成,流域总面积4.16万平方千米,占河西地区总面积的15.4%,其中耕地面积625万亩。
规划指出,近20年来,全流域人口增加了33%,农田灌溉面积增加了30%,粮食产量增加了45%,地区生产总值(GDP)翻了约6倍,而水资源量不但没有增加反而每年减少约1%,水资源供需矛盾十分尖锐。人们为了发展经济,过度开发水资源,严重挤占生态用水,导致流域生态环境急剧恶化。民勤盆地现状绿洲面积约1313平方千米,比50年代减少了289平方千米。在石羊河流域,包括武威市全境和金昌市部分地区,水资源的开发利用率达到172%,每年地下水超采约5亿立方米,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地地下水的承载率。
其中民勤盆地超采近3亿立方米,其北部湖区生态已濒临崩溃,“罗布泊”景象已经局部显现,部分群众不得不移居他乡,沦为生态难民。如果再不进行抢救治理,整个河西地区都面临着生态危机。
规划原则为:
(1)统筹城乡协调发展,加快经济结构的战略性调整,坚持改善生态与提高农民收入相结合,促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区域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
(2)以水权管理为核心,加强水资源统一管理和调度,节约用水与提高用水效率相结合,建立健全水资源高效管理体制和运行机制;
(3)坚持综合规划,统筹兼顾,标本兼治,综合治理,突出重点,因地制宜,分步实施;
(4)坚持控制灌溉面积与降低灌溉定额相结合,以降低定额为重点;渠系节水与田间节水相结合,以田间节水为重点;工程节水与管理节水相结合,管理优先;常规节水与高新节水相结合,积极发挥高新节水的示范作用;农业节水与综合节水相结合,推动流域全面节水;
(5)政府引导与农民意愿相结合,充分发挥农民的主体作用,让农民真正享有知情权、参与权、管理权和监督权;
(6)工程与非工程措施相结合,生态效益 、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相统一,采取综合措施,实施重点治理。
并确定,该重点治理工程建设主要以中央投入资金为主,总投资47.49亿元。重点用于灌区节水改造工程,水资源配置保障措施和生态移民试点工程。
2007年10月1日,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视察民勤青土湖时指出,石羊河流域综合治理要打好三套“组合拳”,即上游涵养水源,中游管理调度,下游注水恢复,将恢复生态、结构调整、脱贫致富相结合,建设全国节水模范县和防沙治沙示范县。
此后,治理工程加快实施,当地党委和政府创新性地建立完善了“国家有投入、科技做支撑、农民有收益”的生态建设长效机制。
2010年11月30日,据《人民日报》报道:干涸沙化半个多世纪的甘肃省民勤县青土湖重现碧波,出现约3平方千米的水面,这标志着经过三年的生态治理,中国三大沙尘策源地之一的民勤县生态环境恶化趋势得到有效遏制。
为了使青土湖重现生机,民勤县从治理当年9月开始,向青土湖注入生态用水1290万立方米,由于沿途蒸发和渗漏补给地下水消耗400多万立方米,最终入湖水量860万立方米。青土湖重现碧波蓝色的水面微波粼粼,稀疏的芦草顽强地在寒风中摇曳着,成群的红嘴鸭、鹭鸶等野生水鸟都选择在此栖息,呈现出一派和谐的自然生态图景……
随着治理工程的进展,2011年为改善青土湖区域生态环境,通过红崖山水库调蓄,向青土湖下泄生态水量1800万立方米;2012年下泄生态水量3000万立方米;2013年下泄生态水量2000万立方米;2014年下泄生态水量3300万立方米;2015年下泄生态水量2833万立方米;2016年下泄生态水量3358万立方米;2017年下泄生态水量3830万立方米。使青土湖水面达到26.6平方千米。青土湖一带可见地下水位埋深由2007年的4.02米上升为2017年底的2.94米,上升1.08米。
2015年,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任务提前全面完成,建设工程通过省级竣工验收。青土湖一带形成旱区湿地约100多平方千米。蔡旗断面过水量和民勤盆地地下水开采量两大约束性指标、生态治理目标分别提前实现,同时治理“三化”面积945万亩,实施退牧还草1320万亩,开展治沙生态林承包经营180.9万亩,启动实施千里沙漠生态大林带建设,当年民勤县被国家水利部认定为首批国家高效节水灌溉示范县。2016年武威市被国家水利部命名为全国节水型社会建设示范区,被国家林业局命名为防沙治沙综合示范区。
2018年5月,青土湖区10万亩芦苇蓬勃丛生。全县人工造林保存面积达到229.86万亩,压沙造林面积达到55.3万亩,天然沙生植被封育面积达到325万亩,在408千米的风沙线上建成长达300多千米的防护林带,民勤县森林覆盖率由20世纪50年代的3%提高到2016年的17.91%。青土湖、老虎口、龙王庙、勤锋滩等大的风沙口得到有效治理。
民勤县红崖山水库加高扩建工程于2016年4月6日正式开工建设,至2018年主体工程全部完工,库容由过去的0.99亿立方米增加到1.48亿立方米,水库规模由中型上升至大(Ⅱ)型,可有效提高水库调度调蓄能力,缓解上游来水与灌区需水矛盾,基本满足红崖山灌区农业灌溉及生态用水需求,并保证每年向青土湖下泄生态水量3000万立方米以上,对于巩固扩大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成果、促进民勤县域经济绿色发展、维系流域生态平衡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如今,走进青土湖,远远就可望见的巨大纪念石碑高耸入云,它不仅深深埋植于民勤人民的心底,也更是27万民勤干部群众用坚强饱满的干劲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在两大沙漠的交汇处矗立起绿色的钢铁屏障,抒写了一部可歌可泣的治沙治水历史。
随着石羊河流域重点治理工程的继续推进,青土湖也越来越显露出“湖”的本色。至2017年,随着上游的不断补水,这里已经呈现出26平方千米的湿地。在湖区水域,这里原本已经消亡半个世纪的芦苇丛,在没有任何人工种植和干预的情况下,又自然而然地成片冒发了出来,生长繁茂,一片翠绿。显示出它们强大而倔强的生命力。这里,已经成为甘肃生态治理的一个缩影和典范。
如今青土湖地区已经被列为国家湿地公园,其远期治理目标是恢复到100平方千米的水域。届时,这里不仅将是甘肃省最大的水域面积,也是遏制当地沙漠化的最大生态支撑。近年来,随着青土湖逐渐恢复其本来的生态原貌,这里水面清澈、芦苇连片,野鸭成群,已经成为人们考察、休憩和旅游的胜地。
在青土湖盆地以东,还有一座不高的山,名为苏武山。据当地传说,当年苏武牧羊就在此地。近年有学者撰文考证,汉代的苏武牧羊不在过去人们认为的贝加尔湖附近,而是在匈奴人占据的河西走廊北侧的今民勤境内。这里不仅有苏武山、苏武祠,也有白海。所谓苏武牧羊地北海,应是白海之误传。这虽然只是学术界的一种说法,却说明了这片土地上不缺少传说和文化。
如今,青土湖的变迁,更是见证了当地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与风沙顽强搏斗,科学治理生态环境,从生态难民走向脱贫致富,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伟大业绩!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五辑)